方舟子的Blog

作者：lvjun

    那年五月的咸阳，气温比往年热一些，但参与审理荆轲一案的官员不断地擦汗，却是因为案子不同寻常，很棘手。

    案件的具体情况在汉朝著名记者司马迁先生写的报告文学《荆轲传》中有详细的报道。太子丹与秦王一向私怨很深，势同水火，可惜他没有正当的途径主张权利。于是在百般无奈之际，想出一条下策。为荆轲提供路费，准备凶器，并安排了同案犯秦武阳与荆轲一道赶往咸阳。

    在咸阳，荆轲他们设法见到秦王，然后伺机动手。据载，当时荆轲一把抓住秦王的袖子，用匕首刺秦王，结果只把衣服扯破，人却毫发未伤。随后，两人在朝堂之上绕着柱子你追我赶，好不惊险热闹！最后时刻，荆轲又奋力朝秦王投掷匕首，但只刺中了柱子。

    历史学家说，历史充满了偶然性。其实，法律又何尝不是如此。如果秦王当场被刺身亡，那地球人都知道，雇凶杀人的太子丹及荆轲之徒，将会以故意杀人罪被起诉，受到法律的严惩。然而，问题的麻烦之处在于，秦王除了在打斗中受了一点皮外挫伤，只损失了那套名贵西服。伤情鉴定专家已经出具了意见，刚刚够得上轻微伤。

    如何惩处荆轲及其背后主谋呢？这在讲究依法治国的秦朝，可难坏了上上下下一干司法人员。

    原来，秦朝那时的法律跟我国现在倒也相差无几。强调以事实为依据，以法律为准绳，定罪决不容许任何推断、猜测的成分。证据首选白纸黑字的被告人“如实招供”，次选从策划到实施犯罪的全程录像，最好还加上中文字幕。但目前这个案件影响重大，很多常规的手段使不出，所以平时轻而易举可以拿出的有罪供述，现在很难办到。虽然那个记者言之凿凿，甚至可以说言之有理，但仍不过是作者本人文责自负的东西，借来作为判决书认定事实的依据自然是不行的。

    太子丹归案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，当时还成了轰动新闻，但他与荆轲都不承认雇凶杀人，荆轲供述说，他只想活捉秦王，签个和解协议什么的，那太子丹也只认叫荆轲他们吓唬吓唬秦王，最多扇他几巴掌解气，这样自然不能算查证属实，因为听惯了被告人至少有罪供述过一次的法庭，非常不习惯这类零口供的新型案件。内行人都说，以故意杀人罪（未遂）追究荆轲等人的责任十分牵强。他们说，真可惜被害人没有死。不仅故意杀人，连故意伤害的主观故意都无从证明，以前的案子，被告人的动机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供述中，现在怎么办？法官又不是被告人肚子里的蛔虫，怎么能知道他们怎么想的？

    那钉在柱子上的明晃晃的匕首，不能排除荆轲是对准柱子射给秦王看看的，而荆轲扯着秦王的衣袖猛刺的行为，既然没有中，本身也可以解释为不具有杀人或者伤害故意。至于千里迢迢，结伙来到首都咸阳的旅费，太子丹都说了，是给朋友们旅游的花费。当然，明眼人未必如此眼拙，但秦朝法律人信仰的法律之神，跟古希腊的正义女神一样，是个瞎子。

    再者，按照当时的法律，故意伤害罪一定要轻伤以上，当然最好有重伤的结果。否则，便是小小的治安案件。

    然而，荆轲等人在朝堂的这一闹，动静很大，抓获背后主谋太子丹又动用了秦朝十万精兵。如果现在当场放了他们二人，肯定会成为国际笑话，于是大家一致决定，办还是要办！那也只有以寻衅滋事罪为妥。

    然而这时候，官员们太急于定罪，忽略了另外一个要紧问题。以前刑法学的专著和司法实践中，寻衅滋事主要打击的是那些蔑视社会秩序，以打人为乐，随意殴打他人的行为。现在用到荆轲一案上，颇有些勉强。

    果然，真正黑色幽默出现在审判庭上。受害人与被害人竟然协调一致，共同反对国家公诉人。他们都强调打人目标根本不是随意的选定，而是有预谋，有计划，有目标的“三有”活动。被告人的辩护策略可说很是高明，甚至称得上精彩，他们打人之后还在法庭上高声宣称，我打的就是你！我打你没商量！这可不是随意打人，因此，不是寻衅滋事罪，也够不上任何其他罪名。他们请求庄严的法庭当庭宣判无罪。

    不是寻求刺激，而是蓄意报复，因此，不必受到法律追究。这样的逻辑，在寻常大众看来，自然不通。但在法律上能否成功，还真要看秦朝的法治了。虽然以前随意殴打他人，更强调以打人为乐的动机，但以动机作为此罪彼罪、有罪无罪的区分标准，终非妥当。因为动机这东西，岂是那么容易证明的。在寻常案件中秦朝公诉人所向披靡，没有任何困难，那只是因为有大刑伺候这一无往而不利的一招，想让被告人怎么讲，他就怎么讲。但现在不方便动用大刑，动机就没了影，细节也对不上，自然难办。

    但其实，荆轲等人的辩护还是多少有些强词夺理。法律上的随意当然不是说，只要被告人说与被害人有仇就行。比如，我看你不顺眼，所以打你，当然是随意殴打他人。再比如，你骂我，所以我打你；或者你前几天骂过我，所以，我今天痛打你一顿，自然也还是随意打人。如果真的毫无理由地随意打人，那基本上可以认定打人者是精神病患者，不用追究刑事责任了。因此，强调打人为乐的动机作为寻衅滋事罪的要件，岂不是画地为牢吗？

    当然，秦朝司法机关不太讲究说理，更讲究协调一致的操作，最后太子丹、荆轲等被迅速按照寻衅滋事定罪，判了刑。对判决的刑期，有人说判得重，有人说太轻。实话实说，就个案而言，荆轲等人已经定罪受罚，秦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损失，不能说正义还没有实现之类过激的话。不过，这个案子如果拿到当今中国比较一 下，普通盗窃７万元要判五六年，未遂也要二三年，就算故意收下取款机自动吐出来的一大笔钱，弄不好也可能要判无期徒刑，而现在荆轲这一伙人，拿了同样大笔的不义之财，然后拎着铁锤、铁管等，千里迢迢，处心积虑跑到皇城里去打人，结果判刑竟然只有几个月。这总让人感觉不太对头，至于不对头在什么地方，一时倒也说不出。

    后来听说，荆轲寻衅滋事案判决后，咸阳城里，以及通往咸阳的一百零八条道路上，多了一些形迹可疑，手持铁锤，腰插铁管，操各地方言的行路客商。秦王呢，从此不敢会见任何外地访客，甚至连宫门也不敢出了。